※本文將於二○○六年七月,於「中華傳播學會2006年年會」學術研討會宣讀,此為節錄版本
壹、從「茄喱啡」到「星爺」1:周星馳=小人物代言人?
柳飄飄(張柏芝飾夜總會小姐):「你在吸什麼狗屁奶嘴啊?你這個死跑龍套的!」
尹天仇(周星馳飾臨時演員):「其實呢,我是一個演員。」
(中略)
柳飄飄:「你有什麼狗屁淚水轉啊轉的?你這個死跑龍套的!」
尹天仇:「啊啦啦啦,其實,我是一個演員。」
(中略)
柳飄飄:「欸,我們真的要在這裡聽這個死跑龍套的胡說八道啊?」
尹天仇:「小姐,如果妳一定要叫我跑龍套的,可不可以不要加一個『死』字在前面呢?」
以上三段引文,皆來自周星馳(Chow Sing-chi, Stephen Chow, 1962-)自編自導自演之電影【喜劇之王】(1999)中的一幕2。在這段對白中,儘管周星馳不脫一貫玩弄語言的喜劇形式,來回應張柏芝的嘲弄,卻也藉由飾演臨時演員尹天仇之口,近乎夫子自道地辯駁:「其實呢,我是一個演員。」——這句在片中重覆七次之多的台詞,幾可視為周星馳對於自身在上個世紀的演藝生涯,所作的一次總結3。
自1988年以【捕風漢子】(台譯【英雄熱淚】,1988)首次躍上大螢幕以來4,「周星馳」三個字逐漸被閱聽眾記住,其中,尤以1990年8月18日至9月19日上映的【賭聖】(1990),不到十天即突破二千萬港幣5,也令當時的香港電影界及投資片商亂了陣腳(本報綜合報導,1990年8月27日),一夕竄紅的姿態,令人納悶:「周星馳憑什麼賣錢?他自己不知道,影界不知道,可能連觀眾也不知道,唯一的解釋可能正如一位片商所說的:『這就是明星的吸引力!』事實上,很多片商和導演都在研究『周星馳旋風』的起因,但還是找不出道理」(曹銘宗,1991年3月22日)。
「找不出道理」,這是九○年代初期,許多人對於周星馳突然竄紅的普遍看法。回溯周星馳演藝生涯的初始,1983年自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(簡稱「無線電視」,TVB)第一十期藝員訓練班夜間部結業後,曾擔任五年(一說四年)的兒童節目【430穿梭機】主持人,期間多於電視劇中扮演「茄喱啡」6角色,直到1988年演出電影【霹靂先鋒】終獲無線電視注意,於1989年主演電視劇【蓋世豪俠】(1989),因為該劇以一種不按牌理出牌、迥異於傳統的方式來詮釋武俠劇,使得劇中一句台詞「得閒坐低,飲杯茶,食個包」(得閒坐下,喝口茶,吃個包子)成為彼時香港盛傳一時的流行語,也開啟了周星馳自【賭聖】以來的「無厘頭喜劇」(cinema of nonsense)演出風格7(Teo, 1997; Lai, 2001;亞洲週刊,1990a;易之臨,1992;柳蘇,1993;黃成榮,2001;聞天祥,2001)。
自【賭聖】之後,本籍上海、1962年出生於香港、中學畢業的周星馳,接連主演了【逃學威龍】(1991)、【審死官】(台譯【威龍闖天關】,1992)以及【唐伯虎點秋香】(1993)等8,從1990年迄1993年的四年間,周星馳共接演了二十八部電影,平均每年演出七部,其中部分戲碼甚至沒有劇本、只有大綱,根本來不及揣摩劇情就上鏡(陳建宏,1993)。正因為多產加上賣座的緣故,以致周星馳在短時間內急速「竄紅」(all the rage),成為彼時香港「票房保證」的電影明星,甚至出現「雙周一成」(周潤發、周星馳與成龍)的說法(葉蕙蘭,1990年8月28日;麥若愚,1999年10月21日),而這一說法也反映在票房收入之上,根據王瑋與編輯部(1997b)針對1982年迄1996年的百部香港賣座電影統計,前三名分別為成龍主演的電影佔十七部、周星馳十部、周潤發九部(見表一)。
表一:1982年-1996年,周星馳電影之於香港電影百大賣座排行榜
片名 |
上映日期 |
排名 |
賭聖(All for the winner) |
1990/08/18~1990/09/19 |
16 |
賭俠(God of gambler 2) |
1990/12/13~1991/02/02 |
17 |
審死官(Justice, My foot,台譯【威龍闖天關】) |
1992/07/02~1992/08/09 |
18 |
逃學威龍(Fight back to school) |
1991/07/18~1991/09/10 |
40 |
鹿鼎記(Royal tramp) |
1992/07/30~1992/09/16 |
54 |
整蠱專家(Tricky brains,台譯【整人專家】) |
1991/02/02~1991/03/07 |
59 |
武狀元蘇乞兒(King of beggars) |
1992/12/17~1992/12/31 |
64 |
鹿鼎記2:神龍教(Royal tramp2) |
1992/09/24~1992/10/29 |
80 |
唐伯虎點秋香(Flirting scholar) |
1993/07/01~1993/07/28 |
92 |
大內密探靈靈發(Forbidden city cop,台譯【鹿鼎大帝】) |
1996/02/16~1996/03/28 |
* |
資料來源:整理自<九七英雄Ⅱ>,王瑋、編輯部,1997b,《影響電影》,85: 18-20。符號*為未列入百大賣座排行榜之中,而係依據1996年香港十大賣座影片計算。
也由於周星馳主演的電影多半習於嘲諷與模仿各種電影類型,採取「胡言亂語、答非所問的方式來解脫他在劇中的困境」(陳建宏,1993: 140),並藉由對廣東俚語(Cantonese slang)的再創造,形成打油詩式的戲謔效果,其演出方式與意涵被論者稱之為「無厘頭」(nonsense),也掀起當時香港社會討論「無厘頭文化」、「無厘頭旋風」等(Teo, 1997; Lai, 2001; Srinivas, 2005;易之臨,1992;鄭德良,1992;陳建宏,1993;鄺慧宜,1993;譚亞明,1999;張燕,2000;陳蒙,2003;王文捷,2004;謝曉陽,2004a;陳榆,2005)。
因為「無厘頭」的表演風格大受歡迎,周星馳於是被定位為「喜劇演員」,而其「胡言亂語」、「講左等於無講」(講等於沒講)的電影內容,也令周星馳所代表的「無厘頭」電影受到「不入流」、「文化倒退」、「小痞賴」等之譏(亞洲週刊,1990b;周華山,1990;焦雄屏,1991;王瑋、編輯部,1997c;黃成榮,2001),在九○年代初期,彼時多預言周星馳所代表的無厘頭熱潮「可能不會維持太久」,並有媒體人指出:「對於受過高等教育的人,『無厘頭』文化卻不能起共鳴」(亞洲週刊,1990b: 40),而這類對於「周星馳=無厘頭=不入流」的既定看法,不單展現在時下電影獎項對其質疑的評價9,就學院研究議題而言,多數論文亦集中於探討成龍的功夫喜劇、王家衛的懷舊香港以及吳宇森所營造的雄性情誼,周星馳儼然淪為其在自編自導之【大內密探靈靈發】(1996)裡,最後一幕戲仿電影獎頒獎典禮,當男主角「靈靈發」質疑自己何以未獲最佳男主角獎時,評審直指:「表情作做、略嫌浮誇」、真的不是很會演戲之人。
儘管罵聲連連,伴隨無厘頭而來的另一討論,乃係聚焦於周星馳電影何以受到歡迎?「無厘頭文化」究竟象徵了什麼?為什麼不具邏輯、嬉鬧模仿的電影能夠賣座,甚至票房收入遠遠超過那些原本被視為「大明星」的作品?多數論點指出周星馳電影反映了一個英雄時代的消逝,在「六四天安門事件」以及「香港九七大限」的推波助瀾下,香港人心浮動、百姓無力於局勢的不確定,因而周星馳經常飾演抑鬱不得志或遭受困境的「小人物」,表達了彼時香港市民念茲在茲的「如何生存」之道,其自得其樂、旁若無人的搞笑態度,顯示了香港面臨九七大限只求一笑解煩憂(Abbas, 1997; Bordwell, 2000;陳建宏,1993;李焯桃,1995;張錦忠,1995;王瑋、編輯部,1997c;張燕,2000;吳滌非,2002;陳蒙,2003)。
對此,周星馳本人並不表認同,指出「他的演出並非每部/每次都是那麼『無厘頭』……是觀眾在看過他一兩次『無厘頭』的演出後,便將他『定型』」(鄺慧宜,1993: 81),然而這類「定型」的取向,在論者反覆將論點集中於「無厘頭=周星馳風格=小人物代言人」的闡述脈絡下,逐漸形成定論,其中影片裡的小人物所呈現的「日常生活」(everyday life),更成為論者未經闡釋即「想當然爾」的認定,以為周星馳電影最大的特色即是以「詮釋小人物」著稱,特別是2004年由周星馳自編自導的【功夫】,片中所飾演的角色乃係一心加入黑幫(斧頭幫)的小混混,最後因緣際終究會成為「武學奇才」,其情節模式與15年前強調小人物終獲成功、賣座一時的【賭聖】如出一轍10,無怪乎閱聽眾及影評人多認為,周星馳電影的特色在於突顯小人物企求一夕成功、發財的性格與心理。
然則香港自有電影史以來,小人物之於港片豈係周星馳電影所獨有?澄雨(2001)即曾針對1950年至1970年香港喜劇片中的小人物進行分析,指出這期間以小人物為主角的喜劇片約有六百多部,顯見早期即有為數不少的「小人物」電影,而周星馳電影不過是此一脈絡底下的一環,據此,周星馳電影中的小人物觀有何特殊之處?是與其無厘頭表演方式有關,抑或周星馳電影確實演活了小人物形象?從早期的「茄喱啡」迄今人前人後被稱為「星爺」11,周星馳電影中的「小人物觀」與「無厘頭」是否經歷了轉變?如何轉變?有何意涵?
本研究即旨在針對周星馳從影以來,參與編劇或導演或自編自導自演、賣座冠軍電影等共十部影片12,就其中的「小人物」觀與「無厘頭」形式提出探討,以期理解:
一、 周星馳電影中的小人物觀?如何呈現小人物的日常生活?
二、 承上,周星馳電影中的小人物如何展現無厘頭形式?
三、 自1990年迄2004年,周星馳電影中的小人物觀與無厘頭形式如何轉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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