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竹韋先生在發現我們文化有問題後,深思到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有問題,我第一次出國時,孫觀漢先生跟我講:「你回國之後,不准講一句話:唉!中國人到那裹都是中國人。」我說:「好,我不講。」回國之後,他問我:「你講得怎麼樣?」我說:「還是不准講的那句話:中國人到那裹都是中國人。」他希望我不要講這句話。是他希望中國人經過若千年後,有所改變,想不到并沒有變。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真的有了問題?是不是上帝造我們中國人的時候,就賦給我們一個丑陋的內心?我想不應是品質問題,這不是自找安慰,中國人可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之一,在美國各大學考前几名的,往往是中國人,許多大科學家,包括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,諾貝爾獎金得主楊振寧、李政道先生,都是第一流的頭腦。中國人并不是品質不好,中國人的品質足可以使中國走到一個很健康、很快樂的境界,我們有資格做到這一點,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國家。但我們不必整天要我們的國家強大,國家不強大有什麼關系?只要人民幸福。在人民幸福了之後,再去追求強大不遲。我想我們中國人有高貴的品質。但是為什麼几百年以來,始終不能使中國人脫離苦難?什麼原因?  

我想冒昧的提出一個綜合性的答案,那就是,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濾過性病毒,使我們子子孫孫受了感染,到今天都不能痊愈。有人說:「自己不爭氣,卻怪祖先。」這話有一個大漏洞。記得易卜先生有一出名劇(按,[本鬼]),有梅毒的父母,生出個梅毒的兒子,每次兒子病發的時候:都要吃藥。有一次,兒子憤怒的說:「我不要這個藥,我寧愿死。你看你給我一個什麼樣的身體?」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?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父母。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祖先,假定我們要怪的話,我們要怪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留下什麼樣的文化?這麼一個龐大的國度,擁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個龐大民族,卻陷入貧窮、愚昧、斗爭、血腥等等的流沙之中,難以自拔。我看到別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相處,心裹充滿了
羨慕。這樣的一個傳統文化。產生了現在這樣的一個現象,使我們中國人具備了很多種可怕的特徵。最明顯的特徵之一就是臟、亂、吵。台北曾經一度反臟亂。結果反了几天也不再反了。我們的廚房臟亂。我們的家庭臟亂。有很多地方,中國人一去,別人就搬走了。我有一個小朋友,國立政治大學畢業的,嫁給一個法國人,住在巴黎,許多朋友到歐洲旅行都在她家,打過地鋪。她跟我說:「她住的那棟樓裹,法國人都搬走了,東方人都搬來了。」(東方人的意思,有時候是指整個東方,有時候專指中國人。)我聽了很難過,可是隨便看看,到處是冰淇淋盒子、拖鞋﹔小孩子到處跑,到處亂畫,空氣裹有潮濕的霉味。我問:「你們不能弄乾淨嗎?」她說:「不能。」不但外國人覺得我們臟,我們亂。經過這麼
樣提醒之後,我們自己也覺得我們臟、我們亂。至於吵,中國人的嗓門之大,真是天下無雙,尤以廣東老鄉的噪門最為叫座。有個發生在美國的笑話:兩個廣東人在那裹講悄悄話,美國人認為他們就要打架,急撥電話報案,警察來了,問他們在干什麼?他們說:「我們正耳語。」

為什麼中國人聲音大?因為沒有安全感,所以中國人嗓門特高,覺得聲音大就是理大:只要聲音大、噪門高,理都跑到我這裹來了,要不然我怎麼會那麼氣憤?我想這几點足使中國人的形象受到破壞,使我們的內心不能平安。因為吵、臟、亂,自然會影響內心,窗明几淨和又臟又亂,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。

至於中國人的窩里斗,可是天下聞名的中國人的重要特性。每一個單獨的口本人。看起來都像一條豬,可是三個日本人加起來就是一條龍:曰本人的團隊精神使日本所向無敵。中國人打仗打不過日本人,做生意也做不過日本人,就在台北,三個日本人做生意,好,這次是你的,下次是我的。中國人做生意,就顯現出中國人的丑陋程度,你賣五十。我賣四十,你賣三十,我賣二十。所以說。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條龍,中國入講起話來頭頭是道。上可以把太陽一口氣吹滅,下可以治國平天下。中國人在單獨一個位置上。譬如在研究室里,在考場上,在不需要有人際關系的情況下,他可以有了不起的發展。但是三個中國人加在一起,三巨條龍加在一起。就成了一條豬、一條虫,甚至連虱都不如。因為中國人最拿手的是內斗。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內斗,中國人永遠不團結,似乎中國人身上缺少團結的細胞,所以外國人批評中國人不知道團結,我只好說:「你知道中國人不團結是什麼意思?是上帝的意思!因為中國有十億人口,團結起來,萬眾一心,你受得了?是上帝可憐你們,才教中國人不團結。」我一面講,一面痛徹心腑。

中國人不但不團結,反而有不團結的充分理由,每一個人都可以把這個理由寫成一本書。各位在美國看得最清楚,最好的標本就在眼前,任何一個華人社會,至少分成三百六十五派,互相想把對方置於死地。中國有一句話:一個和尚擔水吃,兩個和尚抬水吃,三個和尚沒水吃。」人多有什麼用?中國人在內心上根本就不了解合作的重要性。可是你說他不了解,他可以寫一本團結重要的書給你看看。我上次(一九八一)來美國,住在一個在大學教書的朋友家裹,談得頭頭是道,天文地理,怎麼樣救國等等,第二天我說:「我要到張三那兒去一下。」他一聽是張三,就眼冒不屑的火光,我說:「你送我去一下吧!」他說:「我不送,你自己去好了。」都在美國學校教書,都是從一個家鄉來的,竟不能互相容忍,那還講什麼理性?所以中國人的窩裹斗,是一項嚴重的特徵。

各位在美國更容易體會到這一點,凡是整中國人最厲害的人不是外國人,而是中國人。凡是出賣中國人的:也不是外國人,而是中國人。凡是陷害中國人的,不是外國人,而是中國人。在馬來西亞就有這樣的一個故事:有一個朋友住在那兒開礦,一下子被告了,告得很嚴重,追查之下,告他的原來是個老朋友,一塊從中國來的,在一起打天下的。朋友質問他怎麼做出這種下流的事?那人說:「一塊兒打天下是一塊兒打天下,你現在高樓大廈,我現在搞的沒辦法,我不告你告誰?」所以搞中國人的還是中國人。譬如說,在美國這麼大的一個國度,滄海一粟。怎麼會有人知道你是非法入境?有人告你麼!誰告你?就是你身邊的朋友,就是中國人告你。

有許多朋友同我說:如果頂頭上司是中國人時,你可要特別注意。特別小心,他不但不會提升你,裁員時還會先開除你。因為他要「表示」他大公無私,所以我們怎麼能跟猶太人比?我常聽人說:「我們同猶太人一樣,那麼勤勞。」我覺得這話應該分兩部分來講,一個是,中國人的勤勞美德,在大陸已被四人幫整個破壞。几千年下來,中國唯一最重要的美德--勤勞,現在已不存在。第二,我們拿什麼來跟猶太人比?像報紙上說的:以色列國會里吵起來了,不得了啦,三個人有三個意見。但是,卻故意抹殺一件事情,一旦決定了之後,卻是一個方向,雖然吵得一塌糊涂,外面還在打仗,敵人四面包圍。仍照舊舉行選舉!各位都明白,選舉的意義是必須有一個反對黨,沒有反對黨的選舉,不過是一台三流的野
台戲。在我們中國,三個人同樣有三個意見,可是,跟以色列不一樣的是,中國人在決定了之後。卻是三個方向。好比說今天有人提議到紐約,有人提議到舊金山,表決決定到紐約。如果是以色列人,他們會去紐約。如果是中國人,哼,你們去紐約,我有我的自由,我還是去舊金山。我在英國影片中,看見一些小孩子在爭,有的要爬樹,有的要游泳,鬧了一陣之後決定表決,表決通過爬樹,於是大家都去爬樹。我對這個行為有深刻的印象,因為民主不是形式,而是生活的一部分。我們的民主是「以示民主」:投票的時候,大官還要照個相,表示他降貴紆尊,民主并沒有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,只成為他表演的一部分。

中國人的不能團結,中國人的窩裹斗,是中國人的劣根性。這不是中國人的品質不好,而是中國的文化中,有濾過性的病毒,使我們到時侯非顯現出來不可,使我們的行為不能自我控制,明知道這是窩里斗,還是要窩里斗。鍋砸了大家都吃不成飯,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可以頂。因為這種窩里斗的哲學,使我們中國人產生了一種很特殊的行為 死不認錯。各位有沒有聽到中國人認過錯?假如你聽到中國人說:「這件事我錯了。」你就應該為我們國家民族額手稱慶。我女兒小的時候,有一次我打了她,結果是我錯怪了她,她哭得很厲害,我心里很難過。我覺得它是幼小無助的,她只能靠父母,而父母突然一翻臉,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。我抱起她來,我說:「對不起,爸爸錯了,爸爸錯了,我保証以後不再犯,好女兒,原諒爸爸。」她役久很久以後才不哭。這件事情過去之後,我心里一直很痛苦,但是我又感到無限驕傲,因為我向我的女兒承認自己錯誤。

中國人不習慣認錯,反而有一萬個理由。掩蓋自己的錯誤。有一句俗話:「閉門思過。」思誰的過?思對方的過?我教書的時侯,學生寫周記,檢討一周的行為,檢討的結果是:「今天我被某某騙了,騙我的那個人,我對他這麼好,那麼好,只因為我太忠厚。」看了對方的檢討,也是說他太忠厚。每個人檢討都覺得自己太忠厚?那麼誰不忠厚呢?不能夠認錯是因為中國人喪失了認錯的能力。我們雖然不認錯,錯還是存在,并不是不認錯就沒有錯。為了掩飾一個錯,中國人就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氣,再制造更多的錯,來証明第一個錯并不是錯。所以說,中國人喜歡講大話。喜歡講空話,喜歡講假話,喜歡講謊話,更喜歡講毒話--要毒的話。不斷夸張我們中華民族大漢天聲,不斷夸張中國傳統文化可以宏揚世界。
因為不能兌現的緣故,全都是大話、空話。我不再舉假話、謊話的例子,但中國人的毒話,卻十分突出,連閨房之內,都跟外國人不同。外國夫妻昵稱「蜜糖」「打鈴」,中國人卻冒出:「殺千刀的」。一旦涉及政治立場或爭權奪利的場合,毒話就更無限上綱,使人覺得中國人為什麼這麼惡毒、下流?

我有位寫武俠小說的朋友,後來改行做生意,有次碰到他,問他做生意可發了財?他說:「發什麼財?現在就要上吊!」我問他為什麼賠了?他說:「你不曉得,和商人在一起。同他講了半天,你還是不知道他主要的意思是什麼。」很多外國朋友對我說:「和中國人交往很難,說了半天不曉得他心裹什麼想法。」我說:「這有什麼稀奇,不要說你們洋人,就中國人和中國人來往,都不知道對方心里想的什麼。」要察顏觀色,轉彎抹角,問他說:「吃過飯沒有?」他說:「吃了」其實沒有吃,肚子還在叫。譬如說選舉,洋人的作風是:「我覺得我合適,請大家選我。」中國人卻是諸葛亮式的:即令有人請他,他也一再推辭:「唉!我不行啊!我那里夠資格?」其實你不請他的話,他恨你一輩于。好比這次請我講演,我說:「不行吧!我不善於講話呀!」可是真不請我的話,說不定以後台北見面,我會飛一塊磚頭報你不請我之仇。一個民族如果都是這樣,會使我們的錯誤永遠不能改正。往往用十個錯誤來掩飾一個錯誤,再用一百個錯誤來掩飾十個錯誤。

有一次我去台中看一位英國教授,有一位也在那個大學教書的老朋友,跑來看我,他說:「晚上到我那兒去吃飯。」我說:「對不起,我還有約。」他說:「不行,一定要來!」我說:「好吧,到時候再說。」他說:「一定來,再見!」我們中國人心里有數,可是洋人不明白。辦完事之後?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我說:「我要回去了。」英國教授說:「哎!你剛才不是和某教授約好了的嗎?要到他家去啊。」我說:「哪有這回事?」他說:「他一定把飯煮好了等你。」外國人就不懂中國人這種心口不一的這一套。

這種種情形,使中國人生下來就有很沉重的負擔,每天都要去揣摩別人的意思。如果是平輩朋友,還沒有關系。如果他有權勢,如果他是大官,如果他有錢,而你又必須跟他接近,你就要時時刻刻琢磨他到底在想什么?這些都是精神浪費。所以說,有句俗話:「在中國做事容易,做人難。」「做人」就是軟體文化,各位在國外住久了,回國之後就會體會到這句話的壓力。做事容易,二加二就是四,可是做人就難了,二加二可能是五,可能是一,可能是八百五十三,你以為你講了實話,別人以為你是攻擊 你難道要顛覆政府呀?這是一個嚴重的課題,使我們永遠在一些大話、空話、假話、謊話、毒話中打轉。我有一個最大的本領,開任何會議時,我都可以坐在那裹睡覺,睡醒一覺之後,會也就結束。為什麼呢?
開會時大家講的都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,聽不聽都一樣。不只台灣如此,大陸尤其嚴重。今年(一九八四)參加國際作家寫作計划的一位大陸著名的女作家諶容,寫了一篇小說《真真假假》,推荐給各位,務請拜讀。環境使我們說謊,使我們不能誠實。我們至少應該覺得,壞事是一件壞事,一旦壞事被我們認為是一件榮耀的事,認為是無所謂的事的話,這個民族的軟體文化就開始下降。好比說偷東西被認為是無所謂的事,不是不光榮的事,甚至是光榮的事,這就造成一個危機,而我們中國人正面對這個危機。

因為中國人不斷的掩飾自己的錯誤,不斷的講大話、空話、假話、謊話、毒話,中國人的心靈遂完全封閉,不能開闊。中國的面積這麼大,文化這麼久遠,泱泱大國,中國人應該有一個什麼樣的心胸?應該是泱泱大國的心胸。可是我們泱泱大國民的心胸只能在書上看到,只能在電視上看到。你們看過哪一個中國人有泱泱大國民的胸襟?只要瞪他一眼,馬上動刀子。你和他意見不同試一試?洋人可以打一架之後回來握握手,中國人打一架可是一百年的仇恨,三代都報不完的仇恨!為什麼我們缺少海洋般的包容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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